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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3月的一天,江苏徐州警方正在一名犯罪嫌疑人的办公室里搜查证据。这间屋子超过平方米,中央摆放着一个约2米长的鱼缸。
一只海龟正在鱼缸里折返游泳,匀速、缓慢。
它是雌性,体长57厘米。饲养它的人是当地一个“黑社会老大”。警方结束现场取证,查封了那间办公室,它是唯一没有被带走的证据。
在它之前,“黑老大”还养过一只幼体海龟,背甲长了青苔,被卖家回收。年,它作为继任“吉祥物”,从海南来到徐州,“住”进这个鱼缸。
一只海龟,如何跨越约公里,从深海来到“黑老大”的鱼缸——破解谜题者包括江苏省邳州市公安局食品药品和环境犯罪侦查大队、徐州铁路运输检察院、徐州市农业农村局和全国各地研究海龟的专家。
随着调查推进,更多被非法捕捞、贩卖的海龟被发现。海南热带海洋学院的师生、公益人士、机场工作人员、航空公司工作人员等加入进来,这些人汇集在一起,试图把海龟送回大海。
多只海龟,被卖到13个省份、30个城市
年3月19日,李自强第一次见到了它。
自那间办公室被查封后,雌性海龟已经独自生活了一个星期。它没有进食,背甲上长了青苔。在浑浊发绿的水中,它依然保持规律的游动。民警用硬物敲击鱼缸,能换来它的一瞥。它给李自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,“一位优雅的女士”。
李自强今年46岁,从警21年。他在派出所抓过流浪狗、流浪猫,曾因办了一起色诱盗窃案上过电视。到邳州市公安局食品药品和环境犯罪侦查大队工作后,他和假药贩子、食品经销商打交道,自称“小民警”,做的工作是“谁都能干好的事”。
这次,李自强找到了海龟的卖家——徐州市一家主营观赏鱼的水族店。-年间,店铺老板卖掉了17只国家禁止买卖的玳瑁海龟,买龟获赠鱼缸,享受每月上门维护清理服务。
“黑老大”办公室的两只海龟,是水族馆老板从海南两家销售水产品的公司购得。李自强揪着这根链条赶到海南,那时他还没意识到,这将是他职业生涯中办得最久的一桩案子,“过去都是在‘惩治犯罪’,这一次是在‘拯救生命’”。
在海南岛腹地、远离海岸的一个村子里,李自强进入那家水产公司搜查。公司设在一座民宅内,李自强转了很久,终于注意到,室内楼梯的水泥板有些松动。他撬开水泥板,发现暗室里有两只海龟活体。另一家公司也藏在村中,他从仓库里找到一只海龟标本和十几箱发货单。
这两家销售公司主要从当地渔民处收购海龟,偶尔也去越南,以一箱方便面的价格换一只海龟。
更惊人的秘密记录在发货单中。海龟的代号是“王八”“大鱼”。“1号”指的是玳瑁,“2号”是绿海龟。这两家销售公司把海龟混在热带水果、海鱼等海南特产里,通过海南当地一家物流公司空运出去。
仅仅在-年,公司就运送了多只海龟到全国13个省份、30个城市。物流公司向销售公司收取代理费(好处费),每只海龟元至几千元不等。
销售公司还发明了“7天包活”的行规:买家收货7天内,海龟死亡,免费更换新龟;收货7天后,海龟死亡,卖家不予退换。
这些非法收购、运输、出售海龟的行为,都指向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条:危害珍贵、濒危野生动物罪。徐州铁路运输检察院决定提前介入,引导侦查。
“我算是攒了一件功德”
在古代传说中,龙生九子,老六霸下形似龟。神话故事里的另一种神兽玄武,外形由龟和蛇组合而成。民间有一种迷信的说法是,触摸龟能给人带来福气。
在海龟界,玳瑁是最受买龟者欢迎的品种。它的背甲有13块瓦状排列的鳞片,可以制作成眼镜框、梳子、手镯、戒指等工艺品,金褐交织的花纹格外美丽。迷信的说法是,玳瑁制品还能“辟邪”。
“黑老大”鱼缸里那位“优雅的女士”,就是一只玳瑁。
根据发货单上的地址,李自强找了不少购买海龟的人。一名哈尔滨的买龟者告诉李自强,母亲胃里长了肿瘤,他买一只玳瑁,希望延长母亲的寿命。后来这只玳瑁死了,风水先生劝他,赶紧再买一只补上,才能继续发挥招财、辟邪的功效。
北京一名女士,则因为热爱海洋动物而买龟。海龟被罚没后,她常打电话给李自强,仔细询问海龟的寄养地、健康状态:“我们自费去放生地点可以吗?我们远远在岸上,看着它回到大海就行。”
像她这种爱龟人士,遍布全球。不少爱龟者都闹过相似的笑话:雌性海龟在沙滩上产卵,却被海滩上的人误以为搁浅,硬生生送回海里。
过度捕捞导致海龟的数量逐渐减少。年,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修订,将海龟的保护级别从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提升至一级。其中,玳瑁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“极危”物种。
海龟的稀少,彰显了拥有者的地位。北京某家影业公司的老板,在办公室建了4米长、2米高的鱼缸。4只海龟逡巡其中,缸里还有珊瑚、小丑鱼和两条海鳗。
面对民警,打扮时髦的高个子老板马上表态,请民警带走他的海龟:“我不想养了,我想捐赠,去哪儿捐?”后来,他还致电邀请李自强到北京旅游,最后提出:“能不能从轻处理?”如果入刑,他参与的影片,制片人那一行不能写他的名字。在那通电话里,他没有提及养了两年的4只海龟。
除了个人购买者,各地多家海洋馆也从涉案两家销售公司买龟。
曾有海洋馆管理人员告诉李自强,“没有海龟的海洋馆没有灵魂”。宣传海报会印着海龟的图片,游客喂食海龟,按次数收费。海洋馆偶尔也能接到销售公司的推销“找到一只千年一遇的大海龟,绝对是镇馆之宝!”
还有一些放生者,购来海龟,用红漆或黄漆在龟壳上写下“佛”字,再送回大海。在海南的一个派出所里,一名购买海龟放生者想不明白,她明明做了好事,怎么违法了。
她没有收入,却坚持每天去市场购买海龟、海鱼,再放回大海。有渔民了解她,打来“我抓到一只海龟了,你不来解救,我就送去饭店让人吃了!”
她每次都选择解救。她发动爱心人士捐赠善款,全都投入到解救海龟、放回大海的事业中。警方最后没有对她立案,因为她“没有主观恶意”。
李自强解救这些涉案海龟后,把它们送到当地海洋馆里寄养,等待案件侦查、起诉、判决。
年春天,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改变了海龟的生存处境。
徐州铁路运输检察院副检察长钟帅回忆,当时,各地鼓励居家隔离,有的海洋馆工作人员没法及时投喂,导致饿着肚子的海龟互相撕咬。有的海洋馆经营不善,欠下债务,法院查封财产后,断水断电,涉案海龟死亡。
湖南省岳阳市农业农村局曾在一个星期内给邳州市公安局发了3封函件,因为寄养在当地海洋馆的16只涉案海龟,疫情期间已死亡6只,另有几只被咬伤,他们希望能将海龟提前放生。
钟帅去看望寄养在徐州某家水族馆的涉案海龟,工作人员从冰柜里拿出海龟的尸体。李自强也无从得知,那位“优雅的女士”在疫情期间是否活了下来。它早就混在涉案海龟中,“住”进水族馆里。
这样的情况让入行17年的检察官钟帅开始反思,“我们办这个案子,是为了保护海龟,结果还没判决,涉案海龟都死了”。
在海龟案之前,钟帅最常思考的问题就是“判几年”,环境诉讼常常很难判定实际受害人,更需要检察官替环境发声。涉案海龟出现伤亡后,他意识到,动物保护的案子应该把动物生命放在第一位。
徐州铁路运输检察院随后决定,对扣押在案的海龟予以救助,并尽快放生。
最终,徐州铁路运输检察院给海龟买“机票”,送往海南,途径“正规”,手续“合法”。某家航空公司的老板听说要运送海龟,马上协调飞机免费运送,“我算是攒了一件功德”。
钟帅的同事、检察官范璞认为,海龟容易让人产生怜悯喜爱之心。她办理过保护蟒蛇的案子,办案过程中几乎没有志愿帮忙的爱心人士。
她负责运送第二批海龟到达三亚凤凰国际机场。机场工作人员排成队,主动帮忙抬龟,只为了摸一摸龟,沾沾好运气。一位工作人员听说海龟脱水两天了,紧急协调,让运送海龟的飞机优先降落,并安排海龟优先从货仓中取出。
过了十几天,这位工作人员特意发信息告诉范璞,“我老婆生了个儿子”。收到这条信息,范璞哭笑不得。
检察官们建了一个群,讨论海龟饲养
人类社会中的海龟,有的生活在精致的鱼缸里,每天吃两份鳕鱼,虾仁和鱿鱼是它的配菜,有的长期生活在黑暗中。
陕西西安一家海洋馆从涉案的销售公司购买了5只海龟,没法给海龟“上户口”。为了躲避监管,海洋馆把海龟藏在设备区的水泥池里,水泥盖子半掩着,只在节假日对外展览。
海龟喜静喜光,设备区过滤海水的机器却24小时工作,水声不断。李自强赶到时,水泥池里有4只生病的海龟,有的背甲发白,有的烂鳍,第五只海龟已经死了,埋在海洋馆后花园里。
山西省太原市一家海洋馆,购买了52只小海龟,可展览区只有32只在游动。李自强询问后,管理者从冰箱里拿出20只小海龟的尸体,有的前肢被咬掉一半,有的背甲被咬掉一角。
疫情中的旅游项目生存艰难,为了节约成本,有的海洋馆把温度从最适宜海龟生活的28摄氏度调整至25摄氏度,“够它活就行”;有的逐渐减少勾兑海盐的分量;还有的为了节约用电,把沙滩上模拟阳光的全光谱灯光关闭,无法满足海龟“晒太阳”的爱好。
钟帅想把这些海龟赶紧送回海南。最初,他致电各地农业农村部门,要求协助,对方的回复经常是,“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们没遇到过,我们研究一下”。
江苏省人民检察院把这个案子上报到最高检,最高检下达函件,要求涉案地的检察院配合徐州铁路运输检察院,把海龟运输到海南。
湖南省人民检察院一位检察官,把省内所有涉案地的检察官拉进一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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